直到有天他知道家裡要垮台了,沒辦法償還負債。
他私底下偷偷地準備了三十萬元現金,拿給他比較會唸書的六兒子。
(那是四十幾年前的三十萬,而且在他垮台前夕。。。)
他讓他的六兒子轉系,改唸醫學系。
大家後來因為這個,才知道原來他的心裡,非常希望兒子裡有人能成為醫師。
這是他極少數表露自己心意的時候,可惜六兒子不領情。
直到最後,他在世的六個兒子裡,有人成了富有的商人,有人成了教授,有人一輩子汲汲營營為三餐奔波,就是沒有人成為他希望的醫師。
為了這件事,爺爺度爛自己的六兒子三十幾年。。。
之後爺爺背書的支票斷斷續續地跳票,債主開始來找保證人拿錢。
土地,店面,生意,一件一件地賣出去還債。
爺爺繼續悠哉悠哉地當他的公務人員,只是平常開銷不大的他,變得更節省了。
一個幾百塊錢微薄的薪資,要養活家裡這許多人是完全沒可能的事。
兒子們開始輟學,開始做生意,做粗工,年紀大一點的兒子們開始要支應弟妹的開銷。
這段日子裡,最辛苦的應該就是奶奶。
一向很體面的她,開始出門幫傭賺錢。
為了撐起一家人的生活,在台南高雄兩地奔波。
一直撐到兒子們都自立了,債務也還的差不多了,才算鬆了一口氣。
也因操勞過度,種下了日後高血壓和心臟病的病根。
能者多勞,過勞的命不長。。。
反而是爺爺這種,少記較,想不多,少操煩,凡事順其自然,不煙不嫖不賭的人,
才能享高壽。
奶奶七十出頭就病倒,中風,心力衰竭,臥病十餘年。
反而當初靠奶奶打點,年記比奶奶長,凡事放輕鬆過日子的爺爺,七十幾歲還天天滿街跑。
小時候看爺爺奶奶,似乎是分開的,少有連繫的兩人,連話都很少說上一兩句。
直到奶奶病重了,才看出他們原來還是夫妻。
才知道,原來除了台語,日語似乎才是他們之間溝通的語言。
很堅強的奶奶,原來也會依賴爺爺,病重了,她伸出的手還是向著爺爺。
當她記憶力變得差了,叫不出兒子的名字,看著爺爺,叫出口的是爺爺的日文名。
很溫吞木訥的爺爺,雖然不太講話,也會靜靜地待在奶奶身邊。
也會做點看護的活,伸出手讓奶奶握著,出門亂晃的時間也變得少了。
當他聽到奶奶說出口的名字,動作和眼神會變得柔和。。。
或許,在很多人心裡,包括自己兒子心裡。
爺爺是個不成器的爸爸。 (起碼聽過兩個以上的伯父們抱怨過。。。)
不過在兒子們心裡,他起碼也縮衣節食的為這個家族承擔過,這是無法抹滅的。
(這個想法也在伯父們身上印證過。。。)
子女生病時,也是他背在身後去看醫生,去付錢。
身為一個父親,起碼在家庭面臨眾叛親離時,他沒有逃走。。。
我想你不能說他成功,但是他是幸運的。
在那個缺乏物資的戰爭年代裡,他生於大富之家。
娶了能力很好的奶奶,來幫他這一系開枝散葉,讓喜歡風光的他,身後留下一大群子孫。
連在最艱苦的時候,都還有奶奶來替他承擔大部份的責任。
我以為爺爺是幸運的。。。
雖然在屬於爺爺的年代的那個環境裡,或許有太多我所不懂或者不知道的秘辛。
22/01/2010晚上,爺爺過世了。
他身後的存款,聽說不過七萬塊台幣。 (這到底是說子孫不肖呢,還是說他勤儉刻苦,我就不清楚了。。。)
留下一大群子孫,陪他走過頭七,走過出殯的靈堂,送他到火葬場的最後一程。
這個家族裡,所有最輝煌的回憶,所有那個世代裡不足為外人道的心酸,隨著他少言的一生,全部一起煙消雲散。。。
一個世代,那天正式走入家族的歷史,成為過去式。
那七個兒女,也會有屬於他們的世代故事與結局。
一代一代,許多的故事與結局。。。
最後,誰記得了誰的名,誰記得了誰的故事,誰看到了誰的結局?
阿公,我是你第八個孫子。
我們都很幸運,當你還清醒,我們竟能見到彼此最後一面。
希望因為有我,你少點遺憾。
祝你一路好走。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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